八卦的图逝者刘拓 行走阿富汗一曲遗物与人的挽歌
10月27日,青年考古学者、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刘拓近日在四川马尔康市甲扎尔甲山考察洞窟壁画过程中坠崖去世,享年31岁。
刘拓,1990年出生于云南昆明,湖南常德人,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博士,曾任兰州文理学院旅游学院副教授。
专业学习研究之余,刘拓热爱文物古迹和与之相关的旅行,迄今为止已到访200余处世界遗产和1500余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刘拓的考古文集《阿富汗访古行记》今年6月刚刚由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
马扎里沙里夫的海拔很低,虽然靠北,气温比喀布尔还高多了。我身上的汗没有全干,但在凌晨的风中,也不感到寒凉。阿里墓几乎是全城这时唯一一座有灯光的建筑,朝着幽蓝的光线步行,大概半个小时以后就到了大墓旁边。
马扎里沙里夫是阿富汗最北部巴尔赫省的省会。巴尔赫其名,来自于省会西面25公里左右的巴尔赫小镇,这也暗示着那里才是这个地区的核心。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巴尔赫可能就形成了最早的城市,经历了波斯帝国、希腊化、佛教的进入、化、蒙古人入侵乃至帖木儿的统治,巴尔赫一直牢牢占据着政治文化高地。而马扎里沙里夫,仅仅是在当地哈扎拉人的传言中,埋葬第四任哈里发阿里的地方。阿里是世袭制度之前的最后一个哈里发,因为和妄图篡位的叙利亚总督穆阿维叶(Muawiya)发生战争,在胜利势头下停战的举动引发手下人不满,于公元661年在伊拉克库法(Kufa)被刺杀,世界自此进入以大马士革为首都的世袭倭马亚(Umayyad)王朝。库法人不接受这一结果,于680年拥立在麦地那的阿里之子侯赛因(Hussein)北上,抵达卡尔巴拉(Karbala)时,被倭马亚王朝军队包围,全部殉难。这一事件引发的大分裂,一部分认可阿里及其后代为先知的合法继承人,成为什叶派,其余基本为逊尼派。侯赛因之后,被迫害和殉难如影随形,圣墓和圣徒崇拜在什叶派的宗教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侯赛因殉难的卡尔巴拉所建陵墓成为最重要的圣地,而阿里墓也非常重要。
虽然绝大多数都认为阿里埋葬在库法城西、现今的纳杰夫(Najaf)城,但信仰什叶派的阿富汗哈扎拉人则认为,阿里被秘密地转移到了巴尔赫,并埋葬在巴尔赫的城郊。据说在公元12世纪,当地400多名贵族同时梦到了阿里陵墓的精确位置,前往发掘时果然发现了阿里遗体。当时统治这里的塞尔柱苏丹就在遗体发现的位置建立了第一座纪念建筑,但很快蒙古人的侵略将这座坟墓夷为平地。至帖木儿时期,在赫拉特建立了巨大寺的末代苏丹侯赛因·忽辛·拜哈拉重建了这座坟墓,形成现代看到的结构。帖木儿时代之后,巴尔赫城逐渐衰落,19世纪开始,因为水患、传染病严重,行政中心逐渐东移到阿里墓附近,围绕陵墓形成了新的城市,其规模远远超过了旧城。马扎里沙里夫在当地的语言中,就是尊贵的墓地的意思。这有点像伊拉克的库法与纳杰夫城的关系,两座阿里墓都在旧城的市郊,之后反而陵墓区的发展势头压过了旧城。
夜幕下的阿里墓庄严肃穆,蓝色的釉砖被蓝光照亮。作为单体建筑,其规模似乎是我见过的同类陵墓里最大的;其结构之复杂,我观察了内外也没完全搞明白。陵墓平面呈南北长、东西短的长方形,大门开在正南面,有很浓的莫卧儿风格;大门之北有两个较大的穹顶,偏北的最大最高,两个穹顶四周还有五六个较小的穹顶,分布没什么规律;为了包绕这些分布随意的穹顶,陵墓外墙曲曲折折,而大穹顶下面还有二层和三层的结构,显得更加壮观。陵墓的南、北、东侧各有一座大门,西侧有一座寺;三座大门的两侧都有两座高耸的宣礼塔,形制和大小都不相同;北门、南门、东门依次减小,远远看去,和陵墓相配合而非常有层次感。陵墓四周以矮墙环绕,内部铺以大理石,来访者需要脱鞋才可以进入院落。
即使是凌晨4点,大理石的地面上还是散布着近百个朝圣者,可以想象白天的火爆。悠扬的邦克声响起,正是晨礼时分,陵西上百个穿着传统长袍的当地人,在夜幕中背对着陵墓虔诚朝拜,那种景象既诡异又感人。当人群散去,阿里墓的灯光也逐渐熄灭,晨光在东方蒙蒙亮起,我也正因为一晚上没睡觉而昏昏沉沉,恍惚中好像真能感到宗教在这座陵墓上的伟大力量。
我傻乎乎地向着建筑内部走去,还没有来得及对其精美的拱顶感到震撼,阿訇就过来请我出去,互道“赛俩目”以后才得以入内。陵墓的内部装饰比外面更加精美,大致有前后两个厅,前面长方形,后面正方形,上面对应着两个大穹顶。其内部设计和伊朗的差不多,都是下部方形通过一定结构转成上部的圆形,但是穹顶存在多个同心圆形的转折,在视觉效果上更加繁复。朝拜路线分为男女两条,阿里圣墓就放在后部穹顶正下方,使用方格形状的金属栏杆围绕,很类似伊朗、伊拉克的圣墓,只是前者色调比较偏蓝。当时,这是我去过的第一个什叶派圣地,里面的气氛非常独特:马什哈德、卡尔巴拉的宗教情绪比较炽热,很多人会抓着圣墓的铁栏杆痛哭;而在这里,大部分人贴着墙脚而坐,对着圣墓默默垂泪,空旷安静中甚至能听到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那场景让我也几乎快哭了出来。我坐在那里一句话不敢说,一点也不敢动,生怕做错了什么。但渐渐地还是有当地人围过来,面带微笑说着我听不懂的话,唯一听懂的大概就是“Welcome to Afghanistan”了。
走出陵墓大门,初升的太阳已经挂在地平线上,蓝绿色的陵墓更添满目金光。穿着传统服装的男男女女,映衬在寺复杂的几何形拼贴外墙之上。这里的女子很少穿布卡,大多身穿卡多尔,也有只戴头巾的,和巴米扬一样,这些什叶派的哈扎拉人相对比较开放。男士们有的依靠在墙根上,有的坐在草丛里,见到我便要握手鞠躬。寺外面的广场上,上千只白鸽在草坪间或飞或落,这一景象在阿富汗的1尼和1000尼纸币两次出现,是远近闻名的风景。传说这片土地有神力,只吸引白鸽子,如果有灰鸽子到了这里,40天后也会变白。这时我感觉自己并不在一个战火纷飞的国家,鸽子带来的虚妄的和平感,实是希望能扩散到这个国家的每寸土地上。
离开阿里墓,还没到早上7点,我按照阿富汗卷的《孤独星球》(Longly Planet,简称LP)的指示向城西北方向走去,去坐到巴尔赫小城的巴士。前文已经说到,巴尔赫是阿富汗北部最重要的城市,传说琐罗亚斯德教的创始人出生在这座城中,并在这里第一次宣讲教义;波斯、亚历山大的征服,给这里不断带来新的文明,而希腊化之后,这里又成了巴克特里亚王国,也就是中国史书中说的大夏的首都;贵霜统治之下,巴尔赫成为一片佛国,玄奘来到这里时,称这里为“缚喝国”,记载城内伽蓝百有余所,僧徒三千余人,有小王舍城之称。甚至阿拉伯人到来之后,佛教仍然在教的冲击下存活了将近100年。
虽然巴尔赫的前文明如此灿烂,但是如今在地面能看到的建筑,基本都是化之后的,唯有考古发掘和村民耕地之时,才偶尔会露出一些早期的物件。由于蒙古人将城市几乎夷为平地,目前的巴尔赫城墙主要重建于帖木儿时期,位置和前的巴尔赫差不多。城墙结构很不规则,城北内城也称为巴拉希萨尔,基本是正圆形,保存得很好;外城从内城南部伸出,西支先向西北方向修筑,然后向南,保存还不错,东支向东再向南,损毁严重;南墙是唯一的直线墙体,大概有更为晚近的补修,保存最为完整—内外城加起来超过12公里,规模宏大。
从城东进入城内,车停在中心公园。我首先找了一辆出租车,去城北的巴拉希萨尔城堡。在城东的棉花地里观看,城墙高耸如土堆,高度达十几米;马面特别稀疏,整个一圈大概只有五六个,都是圆形,且和城墙稍不相连,颇有古风。站在城上观看,城里空无一物,只有西城墙附近有几个小型的墓,仿佛巨大的陨石坑。外城大概只有内城的一半高,从西城墙断断续续向原野中伸出。这里四望平坦,城墙规模确实巨大,外城的西城墙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了。这种格局非常类似土库曼斯坦的梅尔夫城。
看完城堡我便乘车进城,在路上感到了巴尔赫完全不同于一般城市的规划。它的大街非常宽阔笔直,从地图上看,城中心是一个圆形公园,围绕公园修建了8道圆形的环路,每条环路之间相距不到50米,总体是同心圆格局。从中央广场发出8道射线形状的道路,将城市均匀分成8份。回来查询文献才知道,政治中心转移到马扎里沙里夫后,巴尔赫持续衰落,到了20世纪初,城内几乎变成废墟,仅有500户左右居民。至1934年,查希尔政府重新规划了城市。这个格局非常像中国著名的八卦城特克斯,并且规模更大,年代也早几年。
回到中心公园,阿布·纳斯尔·帕萨(Khwaja AbuNasr Parsa)之墓就在公园的西南角,这座墓建于帖木儿时期,是巴尔赫城里现存最重要的地面建筑。但一看到外观我就心凉了半截,陵墓在大修!外面全是脚手架子,不过没有纱网将陵墓遮起来,所以勉强还能看。它的外观和乌兹别克的非常相像,尤其是包子褶一样的穹顶,非常有帖木儿特色,虽然规模不大,但在乌兹别克的遗迹整体修缮过度的情况下,这个小麻札还是有其可看之处。可惜因为维修而不能入内。
刨去麻札,城市中心的小公园其实非常有意思,这是我唯一一次看到阿富汗人在城市世俗公共空间的状态。巴尔赫作为边远小城,男子的着装非常保守,90%都是传统大袍。有趣的是,公园里的女性比例特别高,女性甚至比男性还多,这在阿富汗的街头很罕见,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园内埋葬着波斯语世界第一位女诗人拉比阿·巴尔希(Rabi’a Balkhi)。她生活于公元10世纪的萨曼王朝,有着王室血统,因为爱上了宫廷里的奴隶而被兄弟割断了血管。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血在浴室的墙上写下了最后的情诗。这种在世界罕见的女性的反叛,或许冥冥中吸引着这么多女子聚集于此。从长相上看,这里明显有哈扎拉人和塔吉克-乌兹别克两种人,除哈扎拉以外的女性多穿布卡,且除了蓝色以外,还有很多白色的。一对对男男女女,穿着各色传统服装,领着小孩子,在草坪上、在树下聊天散步、嬉戏打牌,那种平静让人非常喜爱。
离开了公园,我开始在老城里游荡。虽然这里的城市规划至今还不到100年,但民居的样子看不出任何现代化的气息,目之所及全部是土房子,连两层楼都没有。和喀布尔相比,这里的房子在外立面上几乎不使用木头,甚至房顶都不用,而是起一个椭圆形的穹顶。其城区布局极为疏朗,房屋密度很低,很多街区甚至沦为树林和荒地,有老者骑着毛驴在树林中穿行,和阿凡提动画中的一模一样。
我设计了一条一笔画线路,想走遍二环内的每一条大街,然而每条大街、每条巷子都长得差不多,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转到中心公园的哪个方向了。在城里我遇到一个会说英语的小伙儿阿里,一定要陪我同游。他向我介绍了巴尔赫的历史和文化,并且提醒我处处小心,因为这里也有。他说的话似乎在后来得到了印证:2014年以后,巴尔赫的安全状况越来越差;自2016年开始,驴友反映几乎没有司机愿意从马扎里沙里夫过来了。小伙儿在跟我一块走的时候,一直把脸遮着,说如果当地人见到他和外国人这么亲密,可能会说他的闲话。最终我们散着步回到公园,他在告别之前,说非常希望能到中国看看,问我大约需要多少钱。我尽量说低了数字,估量着经过塔吉克斯坦陆路到中国的价格。但即使是这个价格也把他吓了一跳,他一个劲儿地叹息。9点左右,集市逐渐在城里出现,大街上热闹起来,这真是一个观察当地人的好机会,相比于喀布尔和赫拉特的现代化气息,巴尔赫除了车辆以外,简直是中世纪的再现。
上午10点,我包车准备去城外的几个景点,然后直接去马扎里沙里夫机场赶飞机。车从城南穿出,南城墙外有一小片比较密集的村落,据说是巴尔赫城比较古老的聚居区。尘土飞扬的街道后面,高达十几米的城墙巍然伫立,很像在北京南城眺望内城城墙的老照片,不过这里城墙上密集的马面都是圆形的。一位大爷看我一直把相机举过头顶拍照,心领神会,赶忙让我上了他家房顶—椭圆形穹顶的村落铺展开来,和树木形成了纯净的双色画卷。
继续向城南开行。在巴尔赫的南郊,有阿富汗乃至整个中亚-伊朗地区年代最早的寺,名为诺贡巴德(Noh-Gonbad)。此清线世纪,年代和风格都和伊拉克的萨迈拉类似,柱子和拱券上的灰泥装饰非常高古。这座寺的平面格局也很有意思,是由九个穹顶组成的梅花状平面,除了拜向以外,三面敞开,像个小亭子,当地也俗称其为九穹顶寺。这座建筑现在整个顶部都已经塌毁,仅剩下柱子和部分拱券,外面用铁丝网围住,还盖上了遮雨棚。院子里面有位老人,跟他说明来意想进去看看,无奈怎么说好话甚至给钱都没用,只好在铁丝网的缝隙中拍了拍照片。
坐车到机场大门,竟然连航站楼都没看见,原来在距离很远的地方就设了一个大门,安检之后才能进入内部区域。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国际机场,据说现在已经没有飞往国外的航班了。飞机很大,乘客排成一条长龙,步行近500米从航站楼过去。飞机挤得满满登登,快要落地赫拉特时,几乎拐了十次大弯,忽起忽落,令人头疼欲裂,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躲避火箭弹的常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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